【IEI】归来

肝了一周的成果,

梗源春酒时两位老师的服装,算是个破镜重圆吧

民国背景,无差,ooc都是我的锅

插叙情节较多,注意每节开始标的年份

最后再带一把我的  目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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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     1931年冬,上海,百乐门夜总会。


      酒过三巡,马振桓跟同桌的友人打了声招呼,终于寻了机会,从喧闹嘈杂的夜总会里逃了出来。 


      他今天刚回国,白天在家里拜会了一干长辈,晚上就被从前的同学拉到这种地方来,硬是要为留洋归来的他接风。


      旧友的盛情难却,马振桓推辞不下,只好应了下来。只是在国外这几年,多数的时间他都是独自居住,潜心治学,乍一来到这样混乱迷醉的风月场,多少都有几分伸不开胎。


      其实从前读书的时候,他并不是没来过这样的地方,那个年纪的男孩子,稚气未脱却还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,这样灯红酒绿的好地方自然成了尝鲜的宝地,那时候,他还有其他几个男同学,时常瞒着家里偷偷到百乐门来寻些乐子。


      只是那时候到底还小,来到这样的地方,不过吃吃东西,喝点酒,听歌女唱一曲《夜来香》,便觉得已体会到成年人的乐趣了。如今时隔多年,昔日的少年早都成了正正经经的大人,再来到这个地方,自然就不是听曲儿那么简单了。


      包厢里有好几个浓妆艳抹的美人,友人捏着雪茄吞云吐雾,谈论着如今上海滩的形势,一双手却在姑娘的身上不规矩地摸来摸去。马振桓拒绝了其中一位小姐主动的服务,只坐在卡座里静静地饮酒,在这一片纸醉金迷里显得格格不入。


      在路边吹了会儿风,马振桓这才觉得自己身上的烟酒味淡了些,他素来不喜欢这些味道,只是似乎他的那些旧友们十分喜爱,多年不见,当年慷慨激昂的同窗们早都成如今这般,自甘堕落,在酒色之中磨去了锐气,他似乎早已融不进那个圈子了。


      轻叹了口气,马振桓终于慢腾腾地转身往回走,还没走近包厢,里面的酒气已然传了出来,他有些厌恶地扭头躲避,却在不经意间,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

       易柏辰。




2

      1921年夏,上海,易公馆。


      十六岁的马振桓在同龄人中已经有了不矮的个头,只是因为个子长得太快,身量跟不上,难免还显得有几分单薄,加上他又戴了副金丝细边眼镜,浑身上下都透出一副儒雅的书卷气。


      前不久,因为家里生意的原因,他随家人从北平搬到了上海,马家生意不小,抵沪不久就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。当地的名门望族不少都主动来结交,父亲也乐得广交朋友,早日在上海滩站稳脚跟。


       今天,他正是随父亲一起来拜访这位易叔父的。


       两家前些天已经在生意合作上通了气,今天这次见面是为了彻底敲定下来一些合作的细节,两位长辈在一起谈论生意上的事,马振桓多少有些无聊,坐在那却又不敢乱动,只好悄悄在四周打量了起来。


       明朝的水墨画,清朝的釉彩瓶,到底都是些死物,他看了一会就觉得无趣,目光便顺着楼梯移了上去,没成想却捕捉到一个“偷窥者”。


      他险些要叫出声来,定睛一看却发现藏在那楼梯后面的分明就是个小孩,看个头比他要小上几岁,一双眸子却亮的不行,知道自己被发现了,一点也不害怕,反而笑嘻嘻的看着马振桓。


      马振桓悄悄冲他眨了下眼睛,男孩见了,又往上挪了挪,从扶手边探出整个脑袋,笑得更开心了。除了一双大眼睛,马振桓这次还瞧见了他的酒窝,又大又圆,竟像是藏了蜂蜜一般,看着就觉得甜。


      他正想悄悄做个什么手势,向楼上那个孩子打声招呼,却忽然听到,易家叔父的声音在一旁响了起来,正是对着楼上的小鬼:


    “柏辰,还不快下来见见你振桓哥哥。”




3

      马振桓出神的功夫,不远处的易柏辰已经发现了他,对方显然也是一愣,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遇上他。


      也是,在风月场子里遇见旧情人,的确是件有些尴尬的事情。


      马振桓正犹豫着,就见那人跟同行的友人打了声招呼,已经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,他不由又想起许多年前在易家初见时的场景,那时从楼梯上欢快跑下来的孩童和此刻缓缓走近的身影交织在一起,竟也能莫名重合了起来。


    “好久不见,”他低头轻轻笑了笑,“埃文。”


      几年不见,易柏辰似乎相貌眉眼没怎么大变,但周身的气质却不一样了,当年在他身边乍乍呼呼的小屁孩早已摇身一变,成了长身而立低调沉稳的青年,低沉的嗓音较当年更加浑厚好听,衬衫马甲勾勒出挺拔的身形,长款的外套更衬托出几分成熟。


      他的确长大了。


    “是啊,很久没见了,”他轻轻重复了句,复又抬头,指了指那边友人在的包厢,“我今天刚回上海,跟几个以前的同学出来聚一聚,没想到会在这碰见你。”


    “是还蛮巧的,”易柏辰又笑了笑,“我来这边谈点生意。你呢,这次回来还走吗?”


      他说这话的语气平平,和刚才并无差异,看起来和故友间的寒暄别无二致,然而相识多年,马振桓到底还是对他有几分了解,明明是那样平淡无奇的话,他却在易柏辰的眼睛里看见了浅浅的波光闪动,他读得懂那种情绪,是不安和期待。


    “不走了,”他望着那双眼睛,缓慢地回答道,停了几秒才又补充,“哪也不去了,留在上海帮着打理家里的生意。”


    “那还...蛮好的,”易柏辰的眼睛眨了眨,那波光也跟着闪动了两下,恰好有侍者端着托盘路过,他顺手取下两杯酒,将其中一杯递给马振桓,朝他微微扬了扬手里的杯子:


    “埃文,欢迎回来。”


      马振桓接过酒杯,也和他一样,将杯子送到嘴边轻轻喝了一口,明明不是呛人的烈酒,却偏偏辣得喉咙生疼。




4

      1923年秋,上海,易公馆。


      小少爷这次拉丁文考试又没及格的消息早已在易家传了个遍,马振桓刚踏进易家家门,佣人张婶就指了指楼上小少爷的房间,悄声跟他说,小少爷刚跟老爷吵了架,这会儿正一个人窝在房里生闷气呢。


      马振桓点点头,便朝楼上走去,这几年马家和易家生意上往来不少,两家私下交往也多,他跟易柏辰只差四岁,几次接触也就混得熟了下来,每月总要往对方家里跑那么几次。易柏辰今年已经十四岁了,品行端正,仪表堂堂,就有一点不好,不爱读书。尤其是拉丁文,回回考试总是最拖后腿的一门。


      相反,马振桓在这帮世家公子里,却是出了名的成绩优异,年年都是要被学校表彰的好学生。易叔父向来对他颇为欣赏,更是亲自开口请他时常来给易柏辰补习一下功课,这样一来,他往易家跑得便更勤了。


      熟门熟路地上了楼,走到易柏辰的房间门口,小少爷房门没锁,马振桓也不客气,推开门直接走了进来。


    “都说了别来烦我!”易柏辰以为是佣人,气冲冲地回头就要叱责无端来招惹他的人,却见来人是马振桓,对方看来是被他这烦躁的语气吓了一跳,站在门口无辜地看着他。


      小少爷的气焰一下子就下去了。


      他垂着头,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吼出的话,让马振桓看见这样的他,只怕是要从心眼里厌烦了。这么一想,腹内郁结更甚,他索性扔下手里的笔,背过身去半句话也不说,也不知到底是在和谁置气。


      见他这副样子,马振桓多多少少也能猜出小孩心里在想什么,他回身关好门,才慢悠悠地走过去,正好瞥见小少爷桌上的拉丁文试卷,便伸手去拿,易柏辰见状作势要阻拦,却还是慢了一步,惨不忍睹的考卷已经被马振桓捏在了手中。


    “这道题,”马振桓伸手指了指考卷,“我不是给你讲过么?你那时候明明听懂了,练习题也做对了,怎么还会做错?”


      小少爷抬头望了他一眼,便将头垂了回去,捏着衣角半句话也不肯说。


      马振桓将试卷浏览完,却发现这样的问题还不止一次,他粗略地算了下,如果这些分数都能加上去,即使这张试卷算不上高分,却也是超出及格线一大截了。


      他不明白,易柏辰为什么要这么做?


      好说歹说磨了一个下午,易柏辰才消了气,心情也慢慢好起来,马振桓终于寻到了机会,问出了这个问题。


      孰料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小少爷一下又瘪了气,支支吾吾半天,才终于红着脸说了实话,他说,我怕我及格了,你就不来给我上课了。


      马振桓一愣,接着却也不禁失笑,没想到小孩年纪不大,居然已生出这样的心思了。不过能见着平时的熊孩子脸红成煮熟的虾子,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,也不得不说是件有趣的事情。


    “你啊,”他伸手虚虚地点了点易柏辰,却到底没说出什么重话,“想逃我的课,等你成绩超过我再说吧。”




5

      马振桓回到上海没歇两天,就跟着进了公司,开始学着接手一些事务,忙忙碌碌地日子过得也快,转眼就到旧历的年底了。


      工厂里放了假,马振桓手头的工作也一一停下来,本以为能松口气,没成想,休假第一天,母亲就给他接连排好了三天的日程。


      所谓日程,其实不过是和哪个远房表妹喝喝茶,陪张世伯的女儿看看电影,跟李叔叔的外甥女共进晚餐,说白了,就是家里母亲给他安排的相亲。


      虽说他现下还无心婚配,却也架不住母亲的百般游说,最终只能点了头,连续两天陪两位小姐共进晚餐后,第三天吃过午饭,他再度不情不愿出了门。


      今天这个,约的是下午茶。


      听母亲说,女方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出身,但也算是书香门第,琴棋书画样样都好,新思潮新教育也接受了不少,虽说没见过面,母亲却对她赞不绝口,俨然一副恨不得明天就让人过门的态度。


      今天街上的人似乎比前些日子要多,马振桓起初还以为是有什么置办年货的集市,可一路走过去,卖年货还是那几家,卖花的却比往日多不少,还有大胆的小姑娘上前来问他要不要买枝玫瑰花送女朋友,他才恍然大悟,原是到了西方的情人节了。


      虽然自古时便有乞巧节,是情人共度的日子,但近些年西洋人的思想、文化流入地厉害,上海又是多国文化汇聚之地,这西方的情人节不知怎地就传开了。


      他不知道母亲选日子时是否也有这一层的考量,只是他再不愿拂母亲的意,心里却也明白,就算今次这位陈小姐再好,他心里还是过不去那道坎。


       那道叫易柏辰的坎。

 



6

      1925年春,上海,复旦公学。


      马振桓前脚刚踏出校门,立刻就被扯到了一旁的巷子里,若不是熟悉这手掌的温度,只怕他要以为自己是被什么人绑架了。


    “易恩,你怎么来啦?”他语气里难掩惊喜,“你今天不上学吗?”


      这大胆的“绑匪”当然就是易柏辰,易恩是他的乳名,只有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叫,他今年刚过完十六岁生日,身子抽芽似的长得飞快,现在已经差不多到马振桓的肩膀了,身上还穿着中学的校服,只是脖子上的小领带歪歪扭扭地,早就松掉了。


      马振桓只好拽着他的胳膊把人拽近些,认真地帮他整理好,还不忘叮嘱他:“以后注意一点,十六岁是大人了,别总这么大剌剌的。”


    “这不是还有你嘛,”易柏辰全不在意,笑嘻嘻地向前又凑了凑,仰着头朝专心帮他打领结的人吹气,他巴不得自己永远都做不好这些,好让马振桓一直这么温柔贴心地为他整理叮咛。


      少年温热的气息落在脸上,马振桓只觉得颈间痒痒的,脸上也被热意熏出了几分绯色,见小孩因此笑得得意洋洋,他是打也舍不得,骂也骂不得,最终只能在小孩头上呼噜了把算是警告他,却见那小鬼笑得更肆意了。


    “还笑,”他瞪了易柏辰一眼,“还没说,来找我做什么?”


    “玩啊~”易柏辰眨巴着眼睛回答道,一点也不觉得这答案有什么不对。


      马振桓看他这副无辜的样子颇为无奈:“我们出去玩,司机怎么办?”他指了指远处路对面停着的那辆车,那是家里派来接他回去的。


    “哎呀不管啦,”易柏辰俨然一副要耍赖的姿态,“我好不容易逃课跑出来的,今天你一定要陪我过!”


      这小少爷撒起娇来,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,再加上一口小奶音,实在没人拒绝的了,马振桓更是从来对他骄纵惯了,这会儿更是说不出半个不字。


      怎么办,只好由着他咯,马振桓无奈地笑笑,任由易柏辰牵着穿过巷子往更热闹的街口跑去,路上经过几个卖花的摊子,他才想起上午听学校里的同学们说,今天是西方人过的情人节。


      难怪这小混蛋撒娇耍赖也要拉他一起过。


      他不禁轻笑,正好又望见一路上不知第多少次路过的玫瑰花摊位,他想,一会要不也送易柏辰一只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

     

  7     

      谈艺术,谈喜好,咖啡厅里的一个小时过得温和却也平淡,女方大约看出他只是应付公事,根本无心于此,倒也不强求,主动说有事要离开,他心中感激,便主动提出送她回去。


      都说世事无常,谁能想到他和这位陈小姐正要离开咖啡厅,好巧不巧,却在这种情况下遇上了易柏辰。


      对方的眼睛从他身上移到女生身上,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平静,其实也不过眨眼的功夫,马振桓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解释,就见他勉强地勾了勾嘴角,半开玩笑说,好事将近的时候,一定要记得支会他一声。


      易柏辰脸上还挂着笑,又解释说自己之后还有事,接着便转身往外走,看着平静如常,步履匆匆却像是逃跑一般,马振桓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,却也能猜到,怕不是多么好看的。


      眼看走出去的人就快要拉开车门绝尘而去,马振桓也顾不上手边的陈小姐,抬起脚步就追了出去,只可惜还是迟了一步。


      他眼睁睁看着易柏辰上了车,还没跑过去车子已经发动起来,继而便越走越快,将他彻底甩在了后面。


      转过一个路口后,车子的速度逐渐平稳了下来,易柏辰坐在后座,靠着椅背疲倦地一句话也不想说。他不是没看见车窗外那人的身影,却还是狠下了心让司机加速,将那声呼喊生生锁在了车门外。


      既然当年决定了离别,他心已成灰,又何必再留下那些没结果的期待呢。   




8

     1926年冬,上海,马公馆。


   “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巴黎的学校,明天就走,到那边好好想清楚,什么是才是该做的。”


      父亲余怒还未消,丢下这句话,就冷着脸走了出去。马振桓看着手上无端多出的一张录取通知书,却觉得那分明是上苍给他的一纸判书,为他和易柏辰的感情下了最后的判决。


      他已经半个月没见过易柏辰了。听家里的佣人私底下说,那孩子五天前来找过他一次,寒冬腊月,却只穿了件薄薄的羊毛衫,一看就是来不及换衣服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。奈何他那时正被父亲关在四面无窗的小祠堂里,外面有保镖护着,他就是插翅也难逃。


      他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,也无从得知父亲究竟是如何处理的,却也能猜到,易恩最后多半是被送回了家里,被更加严苛地看守了起来。从那次后,家里的佣人嘴也变严了,没人再透露给他半点消息。从最初苦苦的哀求,到争吵抗议,再到现在,他已经无力再做什么了,绝食、沉默都一一试过了,母亲心疼他几乎日日以泪洗面,却也到底没换回父亲的一个点头。


      或许这就是命运吧,他们的爱情注定在这时代无法存活于世,更无法得到亲人的祝福。临行前一晚,他在床边坐了一夜,有关易柏辰的照片、书信早都被父亲夺了去不知丢在了何处,他只留下了一块手表,是他去年生日时易柏辰送的礼物。


      指针在手中滴滴答答,记录时间的流逝,却也像是他临行前的催命符。他和易柏辰相识五年,最后只能落得这般收场,唯一称得上幸运的,大约只有那五年里被温暖的光阴吧。


      天刚蒙蒙亮的时候,父亲就着人来催他准备出发,他将手表仔仔细细在手腕上带好,又缓缓举起来放在嘴边轻吻,直到外面二度响起敲门声的时候,他才终于拿起桌上的录取通知书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

      自此以后的相思,怕是都要化成死灰了。




9

      马振桓最后还是没能送陈小姐回家,将人送上车后,他却没跟上去,反而一个人沿着街市,漫无目的地走着。


      心里不痛快,却又没有发泄的地方,他在路上吹了半个多钟头的冷风,最后还是只能认命地往家里走去。


      到家的时候,母亲已经接到了那边的电话,好在那位陈小姐话说得委婉,只说两人不合适,并未将今天遇到易柏辰的事情说出来。


      马振桓松了口气,放下衣服就要往楼上走去,却被母亲瞧出了脸色不对,将他拉住关切地询问怎么回事。


      换在平时被这么问,他一定会笑着答没事,还要嘱咐母亲不要多想,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,许是又遇上了易柏辰,那些坚强的伪装他再也撑不下去了,他难得在母亲面前脆弱了一次,说出了心里话:


    “妈,对不起...我真的没法接受她们。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。”


      母亲大惊,明显愣了片刻,才终于找回自己的仪态,却也掩不住满脸忧虑:“你是说易家那孩子?”


      马振桓无力地点点头。


    “天啊,”母亲捂着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,忽然想起什么,赶紧低声叮嘱他,“这话可千万别让你父亲听见,否则又要......”


    “怕我听见什么,我已经都听见了。”


      马振桓应声回头,果不其然就见父亲正站在身后,脸上半是无奈半是疲惫,说完这句话,老人家轻轻叹了口气,终究没再说什么,转身便上楼了。




10

      1927年春,巴黎。


    “易恩,见字如面,今日是西洋的情人节,学校里的情侣比往常更多了。我下学后从学校回到公寓,连脚步也比平时快了许多。


      我在巴黎一切都好,只是每每见到他们幸福的样子,我都会忍不住想起你。


      前两年的情人节,你总是撒娇要我陪你,我说着勉强,心里却分明甘之如饴。行至巴黎,这冰冷的公寓里只我一人居住,夜深人静之时,我总忍不住想要写些什么给你。


      前些天和母亲通电话,她悄悄告诉我,你已经重新回到学校上学了。知道你一切都好,我心里终于安慰了些。望你在学堂里能勤奋学习,刻苦钻研,日日有所精进。


      书不尽意,不知能否再有相聚之日,只望你多多保重,如此吾心方安。

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振桓。”


      他放下手中的钢笔,待纸上墨迹尽干后才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起,放在一旁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里,仔仔细细收好后,他却也不急着封口,拿在手边摩挲良久,他才终于叹了口气,打开一旁的抽屉,将这寄不出的心意放了进去。


      抽屉里还有许多封类似的信,到巴黎几个月以来,这已然成了他的习惯,每当思念那个人的时候,就会坐下来写一封信给他,那薄薄的信纸当然载不起厚重的思念,只会让他愈发寂寞,愈发想念从前那活泼爱笑的人。


      只是不知,跨越过整片欧亚大陆,那个人在故乡,是否也会想他呢?




11

      易公馆。


      因着上午还有些公务要处理,易柏辰今天起得也早了些,他换好衣服下楼,却见楼下长长的餐桌上只留了自己一个人的位子,问过佣人才知道,父母一早就出了门,说要回苏州的祖宅住几天。


      他点点头,吩咐下人去做该做的事情,就一个人坐下吃起来。这样的事情早不是头一回,父亲年纪大了,这些年生意也管得越来越少,时不时就要带着母亲出去住几天,有时是到乡下的宅院,有时是回老宅探亲,也有些时候就寻个安静的小镇,过几天平平静静的日子。


      自从当年那件事后,他和父亲的关系就一直不算好,虽说没什么大的冲突,但总是心里有隔阂,无法像从前一般无话不谈。那场风波最后以他们的妥协告终,马振桓孤身去了国外,他病了个把月,痊愈之后回到学堂,继续和从前一般无二的生活。


      他的成绩还是不算好,中学毕业后也就没再继续读书,直接进了家里的公司,到现在也有三年多了。商场总是锻炼人的地方,摸爬滚打了几年,洞悉人情世故,他早不是那时候幼稚的小孩子了。


       后来他也逐渐明白,当年与马振桓的分别其实是迟早会发生的事,彼时他们都太稚嫩,身在家庭的庇护下,做着冲动又不切实际的梦。那样的感情其实经不起任何风雨,因为他们还不够坚定,也没有任何能力去守护它,而父母们的做法,不过是让他们早早地认清了事实,早早地死心罢了。


      吃过早饭,他略一收拾就出了门,到公司的时候比以往都要早,却见秘书已经等在门口,见他一来赶紧上前告诉他,有一位马先生已经等他很久了。




12

      1928年冬,上海,码头。


      易柏辰站在瑟瑟的寒风里,望着眼前对峙的两拨人半句话也不敢说。今天易家在码头出货,他刚开始接手业务,想着多学些东西,就跟着吴叔一起到了码头,孰料遇上帮派火拼,不止货被扣下出不去,人也被困在了这里。


      吴叔到底混迹商场多年,见的风浪比他多,知道这情势货是保不住了,低声示意易柏辰不要说话,寻个合适的机会,悄悄混在人群里跑出去。


      他那时心里慌得很,只知道乖乖听话,后来在吴叔和家丁护卫的保护下,他的确活着跑了出来。可吴叔为了救他被子弹打折了一条腿,两个家丁永远葬身在了那个地方。


      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。


      生死关头的时候,他想起马振桓,遗憾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一面,可死里逃生后,他坐在医院的长椅上,由着护士为他包扎手臂上的伤口,心里却反而想明白了。


      在刚才那样的情况下,就算马振桓站在他面前,他们一样无能为力,谁也救不了对方,只能抱在一起死。在这种乱世,有能力活下去,才是一切情情爱爱的前提。


      也是从那天开始,他彻底收了少年的心思,开始踏踏实实学着做生意,学着与人虚与委蛇,学着权衡利弊,学着在这乱世里站稳脚跟活下去。从天真烂漫到喜怒不形于色,从滴酒不沾到千杯不倒,成长其实不过是那一个瞬间的事情。


      只是马振桓,在瞬息而过的光阴里,我又有了许多张面孔,却不知该以何面目再见你。


      以眼泪?


      以沉默。




13

      易柏辰走进办公室,沙发上坐着的人也站起身,他嘱咐秘书去煮两杯咖啡,门再阖上的时候,偌大的办公室里就只剩了他们两个人。


    “有事吗?”易柏辰笑笑,尽力维持着自己平静的状态,胸腔里那颗心却跳得如擂鼓一般。


    “只是回来这么久了,想来看看你。”马振桓望着他,像是要看进他的心里,“易恩,这些年,你真的过得好么?”


      旧情人见面的专属台词,易柏辰似乎没想到马振桓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场,他想,或许是自己这几年变得太多了,竟已习惯了去揣摩人心里在想什么,只是当年心意相同的两个人,他现在却判断不出,马振桓心里在想什么。


      又或者不是不能判断,而是不敢去想了。怕那么多的心思,那么多的相思,终化成流水,一去不能回。


    “没什么好,也没什么不好,日子该怎么过,就怎么过咯。”他最终还是没回答好或不好,这个答案,连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

      马振桓看着他,他知道易柏辰说的是实话,心里却又为那曾经鲜活无比的人觉得心疼,若不是那眉眼酒窝,他几乎要在易柏辰身上寻不出丝毫当年的痕迹,那年冬天他错过了雪地里那颗炽热的心,五年,终究还是回来得迟了。


      马振桓最终只是讷讷地点头,气氛一时间又回到了冰点,好在秘书端着煮好的咖啡推门进来,这才破除了尴尬的氛围。


      马振桓低头喝了口咖啡,瞧见秘书走出去,才终于下定了决心,抬头又望向了易柏辰:


    “昨天你在咖啡厅见到的并不是我的女朋友,也没有什么好事将近,那只是母亲给我安排的相亲对象而已。”


      他顿了顿,望着有些怔愣的易柏辰,继续说道:“况且以后也不会再有了,我跟家里说清楚了,左右我没有娶妻的心思,又何必再去招惹那些姑娘呢。”


      这话已算是惊世骇俗了,他这样的家世门第,同龄的公子哥莫说是娶妻了,孩子只怕都能读书识字了,易柏辰不敢去想他这话背后的意思是什么,不愿娶妻又是为了什么,他只是定定地望着那个人,有些话,他已经没勇气去问了。


    “我一直觉得,自己是个胆小的懦夫,从前在一起的时候,我总是被动的那一个,总是在等着你来找我。后来到了巴黎,我无数次想回国找你,却都没有勇气,我写了几百封信,没有一封寄出去的,那时候我觉得,自己大概是要彻底错过你了。”


      这些话,易柏辰从不曾听马振桓讲过,从前在一起的时候,他总是在仰望马振桓,哪里敢去想对方心中自己的分量有几何,他原以为分别的几年里,不过是自己心如死灰囿于那段过去,却不曾想,在千里之外,也有人为自己辗转反侧,写下几百封相思。


    “那晚在百乐门见到你,知道你一切都好,我本想着,就这样下去好了,不远不近,不再纠缠你。所以我接受了母亲的安排,去跟各种各样的女孩子相亲。”马振桓苦笑了两声,“可惜我没能做到。在咖啡厅见到你的时候,我就知道,五年了,你还是过不去的那道坎。”


      他又走近了些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已经愣住的人,声音微微颤抖着,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:


   “易恩,如果这次换我来主动,你还愿不愿意,再跟我勇敢一次?”




14

     1926年冬。


      这一年冬天上海似乎格外冷,还多年不遇地下起了大雪,铺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。易柏辰小心翼翼地从二楼窗户爬出来,闭着眼睛就跳了下去。


      好在地上的雪很厚,让他落地时没感到多少痛意,只是左脚似乎还是扭了一下,站起来的时候,微微一动就疼得不行。可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,父亲说过几天马振桓就要被送到国外,他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他一次。


      在家里关了几天,他才终于趁人不备逃了出来,情急之下外套来不及穿,脚上还蹬着棉质的拖鞋,刚一跑到街道上,西北风就吹得他一阵钻心凉。


      马振桓的家离他不算远,却也有三条街道的距离,现下天已经黑了,路上的行人也少,易柏辰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前跑,因为鞋子的问题他将将摔倒三次,他索性踢掉鞋子,最后一条街,赤着脚踩在雪上就跑了过去。


    “马振桓——马振桓——”站在马公馆的门口,他筋疲力竭,贴着紧闭的大门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,脚下大约踩到了石头已经渗了血出来,他通通不去理会,只是用力喊着那人的名字。


      可喊出声来,他才发觉自己的嗓子竟已快要哑了,根本喊不出多大的声音。也对,两天不进水米,刚才又冒着风跑了那么一大段路,他的确没什么力气了。


      二楼的窗户紧紧地锁着,他知道那是马振桓的房间,此刻根本看不见半点灯光,那两扇大门紧闭着,心心念念的人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,易柏辰终于体味到了那种无路可走的绝望,原来在现实面前,他和马振桓都那么渺小。


      那所谓的爱火不过就是一簇微弱的火苗,在这样的雪天,不消片刻就会被吹得一干二净,再也燃不起什么火焰了。


      后来,有佣人看见了门外奄奄一息的易柏辰,马父着人将已经昏过去的他送回了家,他被扶上车离开的时候双目紧闭,小祠堂里关着的人正跪在蒲团前,含泪求取先人的原谅,祈祷上苍怜悯成全。




15

      对马振桓的问题,易柏辰最终也没说愿意或是不愿意,他只说了句要考虑,没等马振桓再说什么,他就叫来秘书,让他送马振桓下楼离开。


      一整个上午,面前对着的是合同、策划案,脑子里却挥之不去是那一张脸,马振桓最后的那句话在耳边反反复复萦绕,他根本做不下去任何事情。


      浑浑噩噩待到下午,还不到下班的点他就早早离开了公司,想回去一个人静一静,可刚一踏进家门,佣人就捧来一个大箱子,说是中午的时候有人送来的,还嘱托一定要易柏辰亲自打开。


      他心下诧异,抱着箱子上了楼,便取来剪刀拆开封纸,却见里面满满都是一封又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,想起白天马振桓说的话,他心里一酸,随手取出一封信打开,果然是他熟悉的笔迹。


    “易恩,见信如晤,我已经到了巴黎,这座你说很想来的城市。这些天我去了埃菲尔铁塔,去了卢浮宫,还去了你说过风景优美的塞纳河畔。


      只可惜,你不在我身边,再美的风景也撩动不起我的心绪,每当想起你,我便觉得,这美丽的城市只余一片灰暗。


      我很想你。


      振桓


      1926年12月11日”


      放下信笺,他似乎能想象得出马振桓孤身走在巴黎街头的画面,年幼时他们一起翻阅过从西洋人那里买来的画册,那里面有许多欧洲国家的景色,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便指着塞纳河说,想去这个地方看看。


      原来他都记在了心里,还在分别之后替自己踏遍了那些风景,说不上是苦涩还是感动,易柏辰索性席地而坐,取出第二封信展了开来。


    “1926年12月11日

      易恩,今天是西方的平安夜,邻居见我孤身一人,便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度过了这个夜晚,门前摆放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,上面有些小礼物,男主人还扮成了圣诞老人往孩子的袜子里塞礼物,确实和我们国家的节日颇为不同,但我想,你应当会喜欢的。凌晨的时候,我听见教堂的钟声敲响了,那寓意着宽恕、祝福、欢乐和幸福。我并不是虔诚的教徒,可在这一刻,我却也祈祷着,幸福平安能与你长久相伴。”

       ......


   “1927年2月25日


     今天是旧历的除夕,以往每年我都和家人一起,这一次我却是孤身在外一个人度过的。早上和母亲通了电话,她很挂念我,而我也同样想念他们。真希望终有一日,我们的感情能得到他们的认可,一家人团圆喜乐,而我亦能不再与你分离。”


      ......


    “1927年10月24日


      又到你的生日了,今年你已满了十八周岁,是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了,以往每年你总缠着我要生日礼物,我总骗你说不记得,礼物是被你催得不耐烦路边顺手买的,然而事实上我从未忘记过你的生日,那些礼物也都是我精心挑选的,前些天我在店里看上一对袖扣,很配你,买完后才想起,我怕是已经没机会给你了,只好留下做个念想吧。”


       ......


    “1928年3月18日


      我今天取回了送去维修的钢笔,就是三年前我生日时你送的礼物,前些天它突然再也写不出字,我几乎以为,要连你最后的信物也弄丢了。好在今日它已经完好如初,得以继续陪伴我左右,在我心里,就如同你还在我身边一样......”


      ......


      几百封书信,从分别到重逢,横亘了五年的光阴。易柏辰一封一封读下来,直到管家吴叔上来敲门嘱咐他早些休息,他这才意识到,已经快要十一点了。


      眼角的酸涩不知是源于疲倦,还是因为淌过眼泪,在那五年的分别里,他们没有过丝毫交集,可在马振桓流淌的笔墨里,他分明又觉得,自己像是一直活在他的世界里,陪他过每一个节日,读每一本书,看每一段风景。他取过箱子,信件已经被一封封取出阅读完摞在一边,箱子的最下面,还剩最后一张纸。


      易柏辰颤抖着手去将那张纸取出来,缓缓地展开,毫无修饰的空白信纸上,只写了一句话:


      昔人已归,君心犹在否?




      易公馆外的空地上,有人正微微仰头,望着二楼的窗口等待一个答案。他面色如水,眉眼温柔,身后灿烂星辰,漫天似海。

       




     Fin.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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